乞讨的孩子,被贫困“出租”的人生

  被出租的童年

  去年回到家的乞儿任芳芳鼻孔间的隔膜严重缺损。她的身上至今有多处伤损,她说都是被“丐头”翟雪峰打的。之后翟雪峰一次性付给任家2万2千元,协议约定“永不追究任何责任”。从不足4岁离家起,3年里芳芳共给家里“挣”来3.7万元。

  乞讨的孩子,被贫困“出租”的人生

  芳芳家有4个孩子。

  乞讨的孩子,被贫困“出租”的人生

  “丐头”翟雪峰展示其与乞童家长的合同,称有法律效力。

  乞讨的孩子,被贫困“出租”的人生

  翟娃蛋的死,以数万元赔偿“解决”。

  乞讨的孩子,被贫困“出租”的人生

  乞儿任芳芳头上的伤疤成因至今存疑。

  在河南省太康县张集镇,有父母把学龄前的孩子———最小的刚过三岁,出租给“杂技团”老板,在全国各地流浪乞讨,月薪从数百元到一千元不等。

  在当地,这样的交易非常普遍。大人们经过一场饭局,甚至一支烟的功夫,就倒卖了一个幼童几年的“使用”权。这些失去童年的孩子改叫老板为“爸爸”,每天必须完成定下的乞讨数额,完不成者,往往会遭到殴打。

  十几年来,这条利用乞童牟利的血链一直不为外界周知。今年春节,在学者于建嵘发起“随手拍解救乞讨儿童”活动中,7名太康乞童在海南三亚被警方解救,当地政府派工作组远赴三亚接人,声势浩大。多家媒体赶到太康后,受害乞童的家长站了出来。

  太康县公安局负责人称,对媒体和乞童家长反映的情况,警方正在调查之中。太康县政法委书记对媒体表示,将严查虐待儿童、强迫儿童乞讨等违法犯罪活动,一经发现,立即严处。南都记者 孙旭阳 发自河南周口

  2009年12月25日晚,圣诞夜,6岁的翟娃蛋因心肺损伤造成的呼吸和循环衰竭,死于广西。他的尸体停放在桂平市人民医院的病床上。那是他短暂的一生中,躺过的最好的一张床。翌日凌晨,尸体被抢走,医院报警。中午,一群刑警牵着狼狗,在数十公里外,追上了15岁的犯罪嫌疑人翟满响。他被控因强迫乞讨,打伤翟娃蛋后致死。

  翟娃蛋是河南省柘城县人,翟满响是邻近的太康县张集镇孟堂村人。两人都受雇于孟堂村村民、乞讨组织者翟雪峰。2010年6月,翟满响被桂平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四年,缓刑三年。自此以后,他一改之前供述,称打死翟娃蛋的其实是老板翟雪峰,他是被教唆顶罪的。

  2011年2月10日,太康县7名乞童在海南三亚被警方发现,其中有4人自称来自孟堂村。3天后,太康官方组织工作组赶赴三亚,接乞童们回家。前去采访此事的媒体记者,在孟堂村口遇到了等待喊冤的翟满响。

  自此,流行于当地多年的乞童行业浮出水面。除了翟娃蛋这样死于乞讨外,还有乞童被致伤致残乃至丢失。这些孩子大多在三四岁时,被父母出租给翟雪峰这样的“丐头”,领到各地乞讨。

  娃蛋之死

  他是当地乞童的典型缩影

  那晚,翟娃蛋一直演到10点左右。他的晚餐,是路人施舍的一个馒头。吃完馒头,又翻了几个跟头,他仰头对“哥哥”翟满响说,我不行了,就是“爸爸”打死我,我也不演了。连续几天,翟娃蛋都在挨打,原因是他被指责在表演中偷懒。“翟雪峰用三角带抽娃蛋,还举起他往地上摔。”翟满响说,作为娃蛋乞讨过程中的监视者,他被授权可以随时“教训”他。“我只是轻轻打了几下。”

  娃蛋原名叫冯国利,与翟雪峰并无血缘关系。2007年,他被父母租给翟雪峰“学杂技”后,随了翟姓,成了翟的“儿子”,以应付沿路警察的盘查。同样道理,原本辈分是翟雪峰叔叔的翟满响,也成了另一个“儿子”。在太康县的乞讨行业中,冒名是必不可少的惯例。

  翟雪峰摔打娃蛋,得到了另一个乞童任芳芳的证实。任芳芳是翟雪峰远房的表妹。2007年,芳芳被父亲出租给翟雪峰,成了翟的“女儿”。芳芳说“娃蛋叫‘爸爸’摔死了”。

  翟满响说,娃蛋死前两三天,一直叫“心口疼”。他走路越来越慢,动不动就蹲下来喘气,有几次还跌进路边的沟里。翟雪峰也道,娃蛋告诉他,“爸,我头晕”。尽管如此,2009年12月25日晚,娃蛋还是来到了桂平市人民医院附近的大广场。这里成为他乞讨生涯和生命的最后一站。

  罢演后不久,他开始昏迷,从嘴角流出黄沫。翟满响用讨来的钱,从旁边的小超市买来一筒又一筒卫生纸,给娃蛋擦嘴。用了三筒半卫生纸后,超市老板娘拨打了120,要求他们马上去医院。

  几个小时后,娃蛋死了。

  “他是个苦命的娃。”翟雪峰说,娃蛋的父亲是个好赌的瘸子,母亲是个瞎子,却生了7个子女。三四岁时,娃蛋刚被出租时“月薪”500元,至临死前,已涨到1000元。

  娃蛋是当地乞童的典型。南都记者调查的十几个乞童,都出自多子女家庭。所有的家长都说,他们之所以出租孩子去乞讨,是因为“穷”。与娃蛋一起乞讨的任芳芳,母亲患有癫痫,生了4个孩子,全家只有3亩地。父亲任尚田说,如果不让女儿出去学杂技挣点钱,这一家子“饿不死也差不多”。

  当地父母出租孩子给“杂技团”之风,由来已久。早在2001年,六七岁的翟满响就曾跟着同村的翟明中去过东北。翟明中是翟雪峰的哥哥,他们还有个弟弟翟富军,兄弟三人都是“丐头”。在孟堂村,共有11名“丐头”。其中,人们公认翟家三兄弟赚钱最多,“一共三四百万”。三兄弟共8个子侄,一遇吵架斗殴,就群起而上,“谁都不敢惹”。

  杂技之乡

  有组织的杂耍乞讨近几年开始泛滥

  张集镇曾在2004年获得河南省文化厅授予“河南省文化艺术(杂技)之乡”称号。距孟堂村不到2公里的温良村,则是这个杂技之乡的发源地。该村68岁的王广亮说,温良村的杂技是“土改”后,由村民张学道、张廷书和张廷臣引进。不但该村大人小孩学,周边也不断有人慕名来学。当地有谚,“喝了温良水,傻子也会踢两腿”。鼎盛期,全村2000多人,700多人都会表演杂技。

  根据官方2008年底的数据,太康县所归辖的周口市,有专业杂技团150多个,业余杂技团和杂技班700个,从业人员共1万4千余人,在全国地级市中名列第一。

  翟家三兄弟中,大哥翟明中师自温良村杂技鼻祖之一张学道。擅长骑独轮车和扔火把等。二弟翟雪峰跟着翟明中学会了独轮车。老三翟富军则基本不会杂技。现年41岁的翟雪峰回忆,他小时候家里很穷,小学毕业,十几岁就背起铺盖,和哥哥一道闯荡。当时,农村刚包产到户,社会已不再铁板一块。每到一个地方,翟家兄弟总是先表演几手,然后就兜售自配主要成分是薄荷的药酒,宣称可治跌打风湿。

  在村庄里,他们表演完杂耍,就会拎着一个口袋,挨家挨户要粮食,作为表演的酬劳。

  这也是周口杂技艺人惯用的生存之道。直到2001年,翟明中领着一群孩子去东北,还沿袭这个做法。当时,他还带着翟满响父子俩。父亲翟祥明为他开车,儿子翟满响则在村里讨粮食。

  在2005年前后,翟家兄弟开始组织幼童在城市,尤其是城乡结合部象征性地表演杂耍,主业就是乞讨。温良村老人王广亮说,二三十年来,一直有孩子跟随杂技团表演,但大规模的有组织乞讨,则在近几年来才开始泛滥。“以前玩杂技的出去,谁要来个红薯馍,都欢天喜地,现在你给他个白面馍,他都不要,只要钱。”

  千百年来,豫东旱涝刀兵频仍,杂技一直是农民们维持生计的最后门路。父母把孩子送进杂技班,主要是为他们找条活路,而不是为自己谋财。现在,都变了。在温良村,尚存20多个以青年人为主力的杂技团,主要在歌舞厅表演。其周边村子的杂技团,则主要以杂技做幌子来乞讨。杂技老师免费招收幼童,随便教教,就推介给“丐头”们,中介费最初是学生第一个月的工钱,后来生源短缺,涨为两个月工钱。

  2005年春,翟雪峰就一次性从邻村王庄寨杂技老师朱法领那里接收了两名学生:7岁的朱秋月和16岁的张凯。朱法领的杂技学校开在自家院里,并没有什么办学资质。两学生中,与朱同村的朱秋月学了几个月的柔功,会一种叫“衔花”的杂技,月薪500元。张凯几乎不会表演,主要就是带领并监视朱秋月乞讨,月薪400元。

  按照翟雪峰跟朱秋月家签的协议,朱秋月死伤丢失的话,“一律只赔一万块。”翟雪峰说,“这都是有法律效力的。”

  “丐头”最喜欢3岁到6岁的学龄前儿童。这些孩子的父母要么在外地打工,要么在本地挣扎生计,这都让孩子成为家庭的负担。“丐头”们领他们出去,还发工钱,负担似乎就转化为了资源。杂技老师推荐的人手有限,“丐头”都得亲自物色乞童,边教边用。翟满响、娃蛋和任芳芳等,都是翟雪峰直接与家长谈妥的。对交易双方来说,一顿饭,一根烟,就可以决定一个幼童数年的归宿。

  孟堂村还有一个“丐头”叫翟文志。两年前,翟文志在邻近的淮阳县刘振屯乡,遇到了住在窝棚的刘中振一家。他丢下200元钱,就领走了刘5岁的女儿刘玉珍。

  一定程度上,这些生活在贫穷中的家长还依赖“丐头”们。翟雪峰自称,“娃蛋太调皮,芳芳太笨”,他本不想要,都是他们的父母求情才收留的。据翟满响介绍,娃蛋和芳芳被“爸爸”看不顺眼的结果,就是经常挨打。

  2009年12月26日凌晨6时左右,娃蛋死后数小时,翟雪峰的大儿子翟武坤闯进桂平市人民医院住院部4楼,裹上娃蛋的尸体,沿楼梯间走下楼。医护人员赶来阻拦,双方发生肢体接触后,翟武坤抱尸冲出医院。

  “差点打起来了。”翟武坤说,他之所以抢尸,是怕医院把娃蛋火化了,没法给他亲生父母交代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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