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一钿:即将到来

 

(Andrea Rossetti/图)

活跃在当代艺术圈的“90后”中,孙一钿无疑是抓得一手好牌的那个幸运儿,她既是画廊和学术机构青睐的那类国际化创作者,也是时尚品牌和收藏市场的宠儿,作品涉及绘画、装置、行为、时尚跨界……二十多岁、刚刚离开央美校园不久,她就被亚洲福布斯评为“30岁以下杰出青年”,又在过去的两年里前后获得罗博之选The Best of Best 2022“年度青年艺术家”和《华尔街日报》中文版2022-2023“年度出色创作者”。

2023年对于孙一钿是高强度的一年,她重归校园,在清华大学攻读文艺学博士,国内群展不断,国外展程连连,4月在柏林的个展《肖像》开幕,紧接着就是10月17日在巴黎的个展“Once Upon a Time”(《很久很久以前》)。她那些标志性的塑胶玩偶,来自西洋流行文化,也暗藏着东方的密码,在巴黎地标芳丹广场的老建筑里,形成了独特的口音:外国观者会从图示的熟悉感里嗅到一丝微妙的异国情调。

博导汪民安曾建议她用双线程的方式完成博士学业:白天画画,晚上读书。但其实操作起来很难,“画画还是非常烧脑,画了一天的画,晚上真的很难再啃得进学术著作”,于是她把时间分割成不同的区间:展览前闭关密集画画,待画统统运走后就开启学术模式。

 

2018年,《一钿 a twinkle》,上海,BANK画廊

北京的五任工作室

在9月巫鸿策展的余德耀美术馆《跨界——可能与回响》展览上,孙一钿与自己曾经的作品《有蓝色翅膀的粉色恐龙》再次相遇,那是她2017年左右的作品,整个“人造物”系列开始不久后的代表作,“办完展览之后就再没有见过它”,时隔五年,在展厅劈面相逢的时候,“跟见到一个失散多年的朋友或者孩子的心情是一模一样的。”

“你会回忆起你当时画它的场景,甚至回忆起你画下的每一笔,那个时刻是下午3点,你画那一笔的时候,阳光正好照在落笔的地方,对,突然间,从你的潜意识里面被捞起来的那段记忆……”

记忆一瞬间全涌回来了,一幅画为她打开了通往过去的一个虫洞,不仅仅关于那幅画,还有包裹着那幅画的一整套生活:那时候她还在读研,跟当时的朋友在费家村共用一个工作室,那里有一方人造池塘,到了夏天,池塘里挤满了荷叶荷花,周围聚居的都是搞艺术的,隔壁邻居是个舞蹈家,还有摄影师,整天彼此串门,去池塘钓鱼,吃大锅饭:炖甲鱼,麻辣小龙虾……度过许多个热热闹闹的夜晚,仿佛乌托邦。

那是集体生活的挽歌,跟学生时代几乎同步消亡,“现在我没有集体生活了,只剩下工作。”在工作室贴着小稿的墙上,能看到工作狂的痕迹:展览事务日程表被精确到每一天,列成清单贴在显眼处;而不显眼的地方,密密麻麻用铅笔写了一整排的“45”,其中不少“45”已经划掉——这是好学生孙一钿逼自己专注画画的方式,她相信每个45分钟是一个注意力集中的周期,学校的课时就是这么设置的,每认真画完一个45分钟,她就把它划掉,然后允许自己有一次小小的课间休息:她一度喜欢使用高饱和的荧光色,长时间作业和凝视之后,眼睛会超载。

 

《跨界:可能与回响》展览现场,上海余德耀美术馆,2023年(余德耀美术馆 Alessandro Wang/图)

这已经是孙一钿在北京的第五个工作室,也是她认为“最豪华”的一个。所谓豪华,是指拥有暖气和冷气,而且有挑高的屋顶,天顶开窗,引来稳定的自然光,大开间的门,方便运输大尺幅作品,二楼三楼是储藏室和卧房,有足够大的架子放她过往的作品,有一张床让她熬夜画画的时候可以卧倒——一个架上艺术家所奢求的,无非就是这些。

此前的其他工作室,只能用简陋和颠沛流离来形容。她会掰着手指细数:第一个工作室在方舟苑,央美旁边的住宅楼里,空间和光线都局促,没法施展开画大画,画面的尺幅稍微大一点,颜色关系和深入程度就都不对。第二个在费家村,那是一段快乐时光,却遭遇强拆,一批艺术家像被驱逐般撵走了。第三个工作室在火鸡厂附近,有一年夏天突然漫大水,把她大部分画都泡了,于是逃也似的离开那里,搬到陆界。第四个工作室,冬天没暖气,夏天没空调。她在这个冰窟里熬了三个冬天,脚踩一方小小的电热地毯作画,手一会儿就冻得冰凉僵硬,只能塞在屁股下面暖一暖,然后继续画。母亲从温州来看她,感受到南方从未有过的极寒天气,到了夜晚,工作室四周漆黑一团连路灯都没有,忍不住叫了起来:女儿!你在这儿是遭的什么罪啊?!

 

《很久很久以前》布面丙烯,205cmx158cm,2023

一幅画可以这么画,也可以那么画

母亲可能是最早在艺术上给予孙一钿支持的人。小时候父母给报了许多兴趣班,她是那个一看要弹琴就哭起来的小孩,但对画画却很主动。4岁开始习画,到了小学,父母让她上了温州少年美术学校。

在中国其他省份,这种针对小学生的美术专业学校极为罕见,背后对应着的是东南沿海民间美术教育的旺盛需求。这些小学生被一种近乎全能的美术理念培养着,他们要学国画,也要学西画,素描、色彩、速写都是必备的基本功,他们要下乡写生,同时每周都要交书法作业。“我们小学其实培养出来很多人,像这次亚运会火炬,就是我们师兄设计的,包括浙江现在活跃着的建筑师艺术家,你一问,很多都是这个小学出来的。”

在艺术圈,用“优等生”表扬一个人是很奇怪的事情,但孙一钿确实一路都是优等生。她的小学并不因为是美术专科而放松对文化课的要求,很多学生后续也会去上普通中学和综合性大学,不见得都一门心思想成为艺术生。孙一钿中考考入当地最好的高中温州中学,但同时,她在艺考中也拿到了国美附中和央美附中的录取通知。

 

《简易棚》纸本水彩,25.3cmx19.1cm,2009

她选了央美附中,因为可以去北京,可以名正言顺地“离爸妈远一些”。

对孙一钿来说,央美附中是自由而神奇的地方,她仿佛突然被打开了,一个全新的世界,以及与之相匹配的全新的感官。她至今惊奇自己在附中的时候竟然看了那么多小众电影、那么多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深奥书籍,“很多我现在压根看不下去的大闷片,那时候居然囫囵吞枣看进去了,很多哲学书其实一知半解,为装酷就硬读,周围的人也都不听流行音乐,都在听非常文艺和小众的东西,显示自己与众不同。”在附中,不主流是一种主流,这些硬吃下去的营养,不知不觉成为她底色中的一部分,“对我艺术上最大的启发,就是什么都愿意尝试,什么都感兴趣,人在那个年龄突然被打开之后,就意识到,原来一幅画可以这么画,也可以那么画。”

她至今保留着附中时候的速写集,那时每周都要交大量速写,老师会在交过来的作业上盖戳表示已阅,防止学生拿以前的作品来交差。为了赶出海量的作业,她们会去北京站通宵熬大夜,画在车站过夜的乘客。天南海北的异乡人,外貌和打扮形形色色,疲倦入睡之后动也不动,是唾手可得的现成模特。暑假回到家,趁母亲洗澡,她在一旁画人体写生,母亲坦然由她去画,并不扭捏。

从央美附中毕业后,她被保送央美,高考成绩文化课在艺术生中高得出奇。从央美毕业后,又直接保送央美研究生。孙一钿说,她是那种自驱力旺盛的人,学业生涯,不过是“顺水推舟”。也正是出于学霸的自觉,在当了几年艺术家之后,她又去清华读博士。

 

《肯》木板丙烯,45.5cmx38cm,2019

自然物与人造物

孙一钿广为人知、市场表现最好的系列是“人造物”,画面大多是充气或塑胶玩具,但她另有一个秘而不宣的“自然物”系列,是她从16岁开始创作的,面向“自深深处”的一个系列,花朵、果实、山川、树木,都成为她凝视和再现的对象。但“自然物”却从未拿出来展览过,孙一钿把它们挂在自己工作室的墙上,仿佛私人档案。

“人造物”是水面之上炫目的浮子,“自然物”仿佛水下之锚钩。

“很多人到了我工作室都喜欢这个‘自然物’系列,上次有个姐姐过来,说这一组小画把她看哭了。”她在这个系列里融入大量的媒材实验,喜欢用一些儿童手工材料,比如一种叫“珍珠泥”的宝宝泡沫珠,可以用来塑形,也是玩具厂里的常见原料。后来发现一种日本的纸浆粘土,造型力和耐久度上佳,可以在画面上营造出类似浅浮雕般的空间效果。

 

《让我抱抱》布面丙烯,200cmx133cm,2015

“人造物”系列令她一举成名。她画的那些光滑、饱满、怪诞而又带着虚假甜美的玩具,为她赢得了源源不断的关注和藏家,价格也一路扶摇直上。作为一个温州孩子,她的童年记忆便是各色各样的人造物。“在我小时候,当我们说要到一个同学家里去玩的时候,我们的意思其实是:到你家的厂里去玩。”

几乎家家都有厂,鞋厂、眼镜厂、塑料制品厂、打火机厂……偶尔也有玩具厂,玩具厂不多,但对一个孩子的视觉冲击力却是巨大的。这些小商品的厂子都保留着简朴的生产格局,厂房往往连带着几居室,家也是它,厂也是它。改革开放之后,物质,以及由物质带来的生产,在温州像雨后春笋一样到处冒头。有意思的是,她的国际藏家对她画的这些东西也心有戚戚焉,他们告诉孙一钿:你画的那种人造物突然爆炸式丰富的时代,也许是中国的90年代吧,但在欧洲和美国,就是我们的60年代。也正因此,他们在孙一钿的画中感受到同样的兼带着怀旧和反思的复杂况味。

这种共通性,在孙一钿的画面中并不罕见,仿佛暗藏的文化密码。她画巨大的偶像,容貌和五官都是西洋流行文化里常见的,但是那一方弯眉,和单眼皮的处理方式,却来自工笔国画,嘴唇似笑非笑的角度,是她依照佛教雕塑的经典形象画的。这种形象出现在展墙上,以一种俯视的姿态面对观者,无论观看者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,都会微微一愣,在似曾相识中意识到似乎哪里不对。她画的《瓷母》,一方小小的白瓷塑像,双手合十,以静默之姿站立在丛生的树根之间,这是西方家庭里常见的瓷器圣母摆件,但奇怪的是,同时也很像中国家庭供奉的德化白瓷观音。

孙一钿说,在她的家乡,信仰体系庞杂,小时候她家中礼佛,常年供着观音,但到了姨夫家,他信天主教,家中供着圣母像。作为小孩子,她常常感到迷糊,在她眼中,那慈祥慈悲的女性面容并无本质的分别。手工艺品的本土化,加深了这种审美上的互相借鉴。姨夫家常常有神父出入,除了神情比较超然和淡漠之外,她看不出神父跟普通乡邻有何分别。当地的教堂亦如是,形式是欧化的,但带有浓浓的中式装修风。

她热衷于在不同文化中翻检这些共通的蛛丝马迹,出于一种对图像的好奇。她画美杜莎,在画册里翻看卡拉瓦乔等一众经典名画,美杜莎头顶的蛇全是活蛇,画家要着力画出那种扭动纠缠的暴力感,栩栩如生,那是文化经典输出给她的符号。而在她的私人记忆里,美杜莎只是小时候看见妈妈范思哲包包上的logo,当时令她讶异,干嘛用一个凶怪女人的脑袋作标签?为了画出她自己的美杜莎,她在网上买来一堆橡胶塑料的盘曲之蛇作为参考,它们的凶残、斑斓只是虚张声势——“我就是要把它们都画成假蛇,逼真的假。”

她的工作台上堆满这些人造玩具,它们也成为她画中的原型:原装的芭比,盗版的芭比,被揪下脑袋的肯,赤身裸体的肯……第一次画只有脑袋的肯,她把大家吓了一跳,引发了包含着“女权”、“女性复仇”、“消费男性”、“女性反向凝视”等热词的大讨论,但她坦承,自己无非是出于视觉上的动机,把自己的朋友画成了肯,类似在画布上过家家。

 

《傍晚》木板综合材料,20cmx20cm,2016

世界矮了七厘米

孙一钿对性别议题的兴趣一直都在。上大学的时候,她托家乡的熟人,让她去妇产医院观摩女人生孩子,那是温州最大的妇产科医院,也是她自己出生的地方。她看见成群结队的女人在产床上辗转呻吟,她们面目模糊,一切女性特征都被隐去了,重要的只是身体中段那巨大的隆起和即将撑破的产道,仿佛那就是她们此刻唯一的生物属性,她们共同的身份和命运。她把这种感受做成了一组作品,起名为《即将到来》。那一年,她22岁。

“即将到来”的也许是新的生命,也许是她即将步入其中的成年生活。但对孙一钿来说,“即将到来”更像是发生在自然界中的某个时刻,“在我的家乡,南方有很多雷雨,那种突然降下的大暴雨,天黑压压一片,白天好像晚上,雨点巨大,倾盆大雨,然后电闪雷鸣。我小时候有很多这样的记忆,我站在我家的窗户下,看着外面的大暴雨,天突然间亮起来,然后才会从远处传来一阵雷声。我的‘即将到来’,就是闪电已经闪了、雷还没有来的那个时刻。我又紧张又害怕,又期待那个时刻到来。”

她不解释她的画面,任由观者得出他们的解读,无论是性别议题、流行文化议题、物质议题、消费主义议题……她都安之若素,正如她那幅《瓷母》,信观音者见到的是观音、信圣母者见到的是圣母一样,她相信任何观看,首先折射的是观看者的文化记忆和信息储备,而不是创作者的意图。

博士论文即将开题,汪民安建议她说,你写写消费主义吧,言下之意是跟她画的议题有关联,写起来更容易有心得,她也觉得合理,只是担心自己逻辑能力不强——写论文的学术构建跟她驾轻就熟的画面构图,完全是两码事。汪老师有时也会从“消费”的角度问她:听说你一幅画已经卖到百万级别了?她吓得只摇手:老师老师,咱千万别聊这个。

 

《瓷母》木板丙烯,54cm x 45cm,2023

张爱玲说,成名要趁早。孙一钿举双手赞成,但她的理由跟张爱玲并不一样。她担心的并不是成功来得太晚,导致滋味不够甜美,而是她相信,年少成名可以让人获得一种可贵的松弛感,可以更加从容舒展地去做艺术。那些被命运折磨得太久、百般挣扎都难以胜出的艺术家,有时不免被成功的渴望和生存压力扭曲,导致动作变形,做出匪夷所思的选择。

“我只有第一次展览卖画的所得对我是有意义的,因为那意味着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,成为一名独立艺术家。在那之前,我一直都在跟父母打预防针,要他们做好我可能毕业后没工作、不得不回家啃老的心理准备,那笔钱给了我极大的自由。来自金钱的快乐就到此为止了。那之后卖出的任何高价,对我来说都只是一个数字而已。”

她天然地意识到,她这一代的女性艺术家,但凡在事业上取得一点进步,就必然要替全体女性发声。“女性艺术家加上年少成名,别人很容易就会说:是不是因为你的容貌?是不是你背后有什么人在帮你抬价格?”女性不可能仅凭实力就取得成功吗?承认女性优秀很难吗?孙一钿的回击之道,就是用更全面的自我强大令他们闭嘴,这是从小到大一路当优等生建立起来的自信,也是她重返校园读博的动力之一。

在她工作室墙上钉着的诸多草稿中,有几幅充满力量感的高跟鞋小稿,猩红色高跟鞋的鞋头并在一起,跟分立两侧的鞋跟拼成一副女性骨盆的形状。孙一钿一直记得少女时代读过的某个台湾男诗人的诗,写的是女孩子脚蹬高跟鞋时的感受——“世界矮了七厘米”。

孙一钿身高1米72,踩上7厘米的人造高跟鞋,比很多男性都高。

在一个矮了七厘米的世界里,她继续向前走。

(图片致谢艺术家、BANK画廊和施博尔画廊柏林/巴黎/首尔、余德耀美术馆)

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蒯乐昊

责编 杨子

来源:腾讯网 作者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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